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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甥手中接过御封的名次?往后他的仕途之上,明面上也许大家并不会直言他是靠着违心辱骂自己得来的及第,背后指摘,他又能夺得过去么?
即便这些他全都抛诸脑后,可集英殿内的妹妹,听着自己写出的试卷内容,改会怎么想?小外甥早晚都会长大,他长大后再见自己,想起这文章的内容,身为一个外戚舅舅,自己有何脸面辅佐教导他君临万方?
智者不应弛己于窘境。
想要说出的每个字每句话有应有的力度,其实古圣贤早已各处了答案:
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二乐也。”①
这也是他写下文章的用心。
有朝一日,小外甥会成为亲政的帝王,或许自己未必会陪伴他走完帝王的一生,但如若哪天他需要孤独面对历代帝王都不得不面对的权力阴霾,面对万人之上无可避免的挑战与危厄,他会想起在五岁时人生第一次主持殿试的那个上午,他的舅舅坐在集英殿中,用爱护他的决心,写出鼓舞守护他未来前行的答卷。
这个答案其实未必尽善尽美,也做不到适时而动解决一切问题,但它会成为小皇帝信念来源。
出题的人并不能理解梁道玄的心,所以他们也不能预知,这份答卷,将是如何的千钧之重。
因为这不只是一名考生祈求帝王垂青,成全自己通天之路求仁之心的手段;而是一个满怀希冀的舅舅,为他的外甥所苦心孤诣的百卉含英之亲厚深情。
梁道玄再磨了回磨,轻轻撂下墨条,自己都没察觉他在多温柔地笑着看这一篇草稿。
而后,他提笔,开始最终抄誊:
“臣对:夫固国当益黎民,兴世当善百业。《书》曰:‘皇祖有训,民可近不可下,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’,行此善业,典籍自冲龄及万岁,天下之君,莫不明当。”
很简单,他只要跳出辩论到底怎么对少年皇帝是好的,该亲近谁远离谁这种身份立场,而着眼于更宏观更大的视野,就能会当凌绝顶,找到最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的角度。
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,那圣上就要明白《尚书》里民为邦本的典故。兴盛治世,以民为先,百业兴则王朝兴,典籍所载哪个皇帝做好此事,无论是冲龄还是暮年,那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,一个能为人民创造幸福的帝王。这才是少年皇帝要学习的根本,这才是一个皇帝从小要培养的担当。
立论的高度有了,诸多论点要向四方渗透,潜移默化,以柔和的方式呈现理论的强悍不移。
“帝王之学,当在明伦、应典、知民、顺仁、赏罚、惟贤……”
如果说历史给了帝王什么借鉴,那必然是上面这些。吸取教训,要也从这些反面典型入手。
“臣伏读圣策曰:何习以治之道也?当治者,问学日新,淑待天下,纵聪明天锡,亦有骄败毁业之君,纵起难百艰,且德沛纵达,不失明主之青笔留睐……”
圣上的问题是如何学习史书上少年帝王的治世之理,那做皇帝,都要学最新的知识来适应最新的环境。可是有些皇帝,少年时就足以震古烁今,谁想到后来遗臭万年。也有些少年帝王起势时很多困难,不被人看好,但仍然能德治天下,让历史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这才是最重要的,不要只看谁好谁坏,要以发展的眼光,寻找适合的方法。
梁道玄想了想,既然问题侧重以史为鉴,那他理应加一些对史料的强调:列举古圣贤王和暴虐昏君报菜名实在无有趣味,想来在座者大多都如此砥砺奋言,随波逐流的字句今天就免了吧。
“道业之重,凡帝王者,无不所行踽踽……”
即便列举,也不可生硬,梁道玄斟酌之后,改了之前有周一代文武的部分,表明史书上甭管好的坏的皇帝,他们的使命都是一样的:既要对祖宗基业负责,也要对江山人民尽责。且不论王朝一统江山年代的帝王,春秋战国时期的少年君主,也有可以借鉴砥砺自己的地方。
楚庄王年纪轻轻继位,甚至还曾受过挟持绑架,后来成长中亲政作为,后问鼎中原,位列春秋五霸。最重要的是他主导建设的水利工程,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事业。
梁道玄写:“决期思之水,而灌云雩之野②,累世之赞,非其年少得聪一鸣惊人,而其励精图治,不问世运,而问苍生。”
用乱世的君主举例,未必说服力更胜一筹,而是可以引出他真正的论点: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一个帝王的成长,教育和辅佐才是关键。
“帝之所以为帝,天也,地也,人也,时也……”
问题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,那怎么?难道遇见年纪足够一继位就开始发癫的那些皇帝就好辅佐了么?问题就不存在了么?咱们做臣子的日子就不过了?大家一起去死?这显然不行。乱世中,想求贤达辅佐是难事,但是如今伏惟圣朝统御海宇,天下贤士此时此刻就济济一堂,比乱世时想要励精图治要容易的多。
梁道玄写了一阵例子,觉得差不多够了,按照草稿后部的结构,填充了许多言之有物的内容,让论据膨胀到足以承托论点,给出策问题中的必答内容。
既要从史籍中,从古圣贤王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例子中寻求答案,也要让皇帝走到现实他所统治的时代里,了解百姓和江山,用发自内心的热爱,去感受那些例子里所饱含的精神和意义,而不是在例子里,寻找最终的答案。
眼睛略微有点辣感。就快写完文章,梁道玄去摸刺痛的额头,原来是伤口又开裂了,似乎里面还有木刺。他忍着疼,拔出小小一片,仍在桌上旁边,拿写有粗稿的纸往额头上按了一会儿,血才止住。
这时,他抬头去看计时的焚香,已然烧至最末。
梁道玄轻轻吸气,结尾他还没有拟出草稿,但书至此时,心怀滔涌,想说得话不必思索,自然而然落笔成章。
他最终诉诸笔端的,是全篇真挚谏言回答的冗长余音: